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九世纪群星灿烂的俄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与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是俄国文学的代表。他生于医生家庭,自幼喜爱文学,遵父愿入大学学工程,但毕业后不久即弃工从文。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思潮影响下,他醉心于空想社会主义,参加了彼得堡进步知识分子组织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革命活动。一八四九至一八五九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参加革命活动被沙皇政府逮捕并流放西伯利亚。
《罪与罚(全译本)/世界文学名著》:
他很顺利地在楼梯上避开了女房东。他那间小屋,在一座五层高楼的最上层,与其说像个住人的房间,不如说更像一个大柜子。他从女房东那里租来这个小房间是包括伙食和女仆侍候的。女房东住在楼下的一个单人房中,每当他外出时,都得经过她的厨房门,厨房的门朝着楼梯,几乎一直都大开着。每回那个年轻人经过时,便会产生痛苦而又胆怯的感觉,为此他羞愧得皱起眉头。他欠着女房东很多债,因此害怕见到她。
倒不是说他习惯了胆小和怯懦,甚至完全相反。
但从某个时期开始,他一直处于一种很烦躁不安的紧张状态,像患了多疑症。他时常苦思冥想,离群索居,不仅害怕与女房东见面,甚至害怕见到任何人。他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但最近就连窘迫的处境也已不再使他感到苦恼。他已经不再去做日常必需的事,也不想去做那些事情。事实上,他一点儿都不怕女房东,无论她打算怎样跟他作对。然而,与其站在楼梯上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琐事,被女房东追着讨债、威胁、埋怨,自己却又要想方设法地摆脱、道歉、撒谎,那么,还不如想个办法像猫儿似的从楼梯上悄悄地溜下去,不让任何人看见他。
大街上酷热难挨,闷热的空气,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石灰浆、脚手架、砖瓦、灰尘以及那种夏天特有的臭气,这是每个无法租到一座别墅消夏的彼得堡人都很熟悉的臭气,所有这一切一下子就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年轻人本已不正常的神经。在城市的这一带,小酒馆特别多,从这些小酒馆里飘出的臭气,还有那些虽然在工作时间,却不断会碰到的醉汉,给这幅画面又添上了一笔令人厌恶的忧郁色彩。刹那间,极端厌恶的神情出现在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但是不久他又仿佛陷入了沉思,说得更准确些,似乎陷入了出神的状态。他往前走去,不但不注意周围的一切,甚至不想去注意。他只是偶尔自言自语,对这一习惯,现在他已经自己承认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想有时是混沌的,而且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几乎一天多没有进食了。
他不需要走多远。他甚至知道,离他公寓的大门有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想人非非出神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他并不相信这些幻想,只不过是让那种荒唐而又诱人的鲁莽行为来刺激一下自己罢了。然而现在,一个月以后,他已经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些幻想了,尽管他总是在自言自语时,嘲笑自己无能和不果断,尽管他还不充分相信自己。
现在他甚至想着为完成自己的这一项事业去进行试探,因此每往前走一步路,他心里的忐忑不安就强烈一些。
当他走近一幢很大的房子跟前时,他的心怦怦直跳,浑身颤抖。房子里有很多小房间,里面住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裁缝、铜匠、女厨,各式各样的德国人、妓女以及一些小官吏等。人们不停地在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进进出出。这儿有三四个打扫院子的。
那个年轻人走过的时候谁也没有碰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大门,往右边的楼梯一拐就上楼去了。楼梯是一条又暗又窄的“后楼梯”,但是对这一切他都已经很熟悉了,并且察看过了,他很喜欢这里的整个环境:这里到处都是处于黑暗之中,即使好奇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危险性。“如果我现在就这么害怕,那到时候我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话,又该怎么做呢?……”当他走上四楼的时候,他不由地想。忽然,几个当搬运工的退伍士兵在这里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正从一间屋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就已经知道,这间屋子里住着一个有家眷的德国人,并且是个官吏。“看样子,这个德国人大概要搬走了。也就是说,在四楼,在由这道楼梯上来的这个楼梯上,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内就只剩下老太婆的房间里还住人。这好极了……万一……”他又想,一面又拉了拉老太婆房间的门铃。门铃发出轻微的响声,好像这个铃不是铜的,而是用白铁做的。在这样的楼房中,差不多都使用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种门铃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了,现在这很特别的铃声突然又让他想起了什么,并且使得这件事很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不禁战栗了一下,这回他的神经已经相当脆弱了。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一条小缝:门里的那个女人带着明显的疑虑从门缝里细细打量着来客,只能看到她那双在黑暗中闪光的小眼睛。但是当她瞥见楼梯平台上有不少人的时候,她壮起胆子来,把房门完全打开了。于是年轻人跨过了门槛,走进漆黑的过道。过道被隔板隔开,它后面是个小厨房。老太婆一声不吭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打量着他。老太婆不停地咳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准是因为年轻人用异样的眼光瞟了她一眼,因而她眼睛里又忽地闪过先前那种不信任的神情。
“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以前到您这儿来过。”年轻人急忙嘟囔说,并且微鞠了一下躬,因为此时他想应该客气一点。
“我记得,先生,记得十分清楚,您是来过。”老太婆说,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但是仍然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年轻人。
“这次,我还是那个目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说,有点局促不安,并且对老太婆的不信任感到诧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