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生命与世界_汪堂家著吴猛编_9787208152427

该书是一本论文集，收录了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汪堂家教授生前发表的学术论文二十余篇，全部著述分为十个主题，分别为哲学总论死亡哲学近代西方哲学研究德法哲学相互接受史研究现象学研究德里达和后结构主义研究建构主义研究利科与诠释学研究杜威与实用主义研究伦理学研究，在每个主题下分别选入两至多篇代表性文献，将汪堂家教授一生的学术工作比较全面地呈现给读者。另外，本书还收录了一组有代表性的学术随笔。

哲学的时代性与超越性

因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所以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就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早在一个世纪之前，马克思就提出了这一精辟的见解。这一见解初步揭示了哲学与现实，哲学与时代精神的关系，是哲学对自身的深刻反思。然而，这一见解招致了许许多多的误解。有些人不加分析地把马克思的上述论断简单地表述为：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他们自以为自己所作的工作是人类历史上无与论比的工作，他们自以为自己就是时代精神的化身，于是他们忘记了哲学在批判历史和现实的同时也要进行自我批判。因此，许多人不是陶醉于对现实进行亦步亦趋的解释，就是忘身于象牙塔内的闭门造车。这样做导致了两种理论后果，要么以急功近利的眼光去看待哲学，从而把哲学的时代感等同于对现实的简单说明，要么无视现实的发展，从而把哲学看成了历史的注脚和概念游戏。

所谓时代精神必须是符合时代要求和兴趣的社会化的意识。它要通过哲学、文学、艺术、政治、法律、伦理等等表现出来。黑格尔首次提出了时代精神这个概念，但是，他所说的时代精神本质上是绝对精神的表现，他并没阐明时代精神作为统一的客观状态究竟包含哪些内容。他着眼于时代的精神方面，而不是精神的时代方面。时代精神不仅是内在的精神和无形的力量，而且还是活生生的现实，它贯穿于人类的各种社会活动并通过这些活动而潜沉到生活的各个方面，由此影响社会、推动社会、塑造社会。时代精神之所以是时代精神，就在于它代表了一个时代最先进的东西，预示了时代发展的方向和趋势。从这种意义上说，时代精神也是一个流动着的历史的概念，虽然它不因某个人的死亡或某种新的理论的产生而改变自己，但是它最终会随着社会实践以及由这种社会所规定的社会生活的改变而改变。当然，这种改变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并且在不同的时代改变的速度是不同的。甚至在新旧交替的社会大变革时代，新的时代精神也不是在一天之内就能形成。我国的五四运动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一

那么，哲学与时代精神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总的说来，哲学与时代精神处于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哲学，按黑格尔的看法，象政治、法律、艺术、宗教等等一样根源于时代精神，也就是说，时代精神是新哲学形成的基础，这一点决定了哲学必须具有时代感。

亚里斯多德说过：首先要满足生活上的需要，人们才开始有哲学思想，这就是说，哲学思想是生产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物质生活是精神生活的基础。无论哲学如何玄妙高超，无论哲学如何宣称自己最远离现实，它都要以一定时代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为基础，这一点可以从如下方面去理解。第一，哲学的创造者哲学家总是时代的产儿，他的个性、他的生活、他的知识结构也都受到他所处的时代的制约。哲学家不仅热爱生活，而且由于他能参生悟死，最能了解生活的真谛，因而他能以最和谐的方式、以最丰富的感情按理智去生活。过去，一部分人之所以认为哲学家对生活十分冷漠，这并不是因为哲学家不热爱生活，而是因为这些人把生活理解得太狭隘了，他们以为生活仅仅是一种物质活动，除了饮食男女就没有别的。实际上，随着社会的发展，精神生活在整个生活中的比例在渐渐提高。甚至可以说，人类物质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渗透着精神的因素，因此，人们没有理由说哲学家不重生活，更没有任何理由说哲学家生活在现实之外。

第二，哲学家思考的问题既有普遍的方面又有特殊的方面。所谓普遍的间题是指各个时代的哲学共同关心的间题，如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有限与无限的问题，生与死的间题，它们是哲学的永值主题，正因为有了这些永恒的主题，过去的哲学才不会过时。所谓特殊的间题是指每个时代向哲学家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是受特定时代条件制约的。比如，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就不可能提出人的异化问题，不能提出法兰克福学派有关现代工业社会对人性的摧残等方面的间题。这些特殊间题的提出正好证明哲学是时代的产物。

第三，过去我们非常重视哲学对时代的表现，这无疑是正确的，但仅仅看到这一点还不够，我们要看到，任何一种哲学的产生都与哲学家的个性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哲学家的个人经历、人生态度、师承关系乃致知识结构，对他的哲学理论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就拿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说吧，他们在创立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似乎有某种分工，这种分工与他们个人的理论兴趣和知识结构不无关系，马克思的研究偏重于社会历史方面，而恩格斯则由于自己通晓当时的自然科学和军事知识，把自己理论研究的重点放在自然辩证法和军事筹证法方面。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哲学与哲学家个性的联系体现得更为明显。现代哲学学说纷呈，派别林立，哲学内部的分工也越来越细。如本世纪相继出现了精神哲学（这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精神哲学）、行为哲学、语言哲学、科学哲学等哲学分支。这些哲学分支的出现每每与哲学家的知识结构有关。研究语言哲学和科学哲学的哲学家每每是语言学家（如乔姆斯基和卡兹）、科学史家和科学家（如库恩、劳丹、邦格），而研究精神哲学的哲学家常常是心理学家和行为科学家。现代的哲学家不是，而且也不可能象过去的哲学家那样成为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如果他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大概不会有多大的造就。因为现代社会处于信息剧增的时期，一个人要想掌握一切就等于什么都不能把握，这就迫使哲学家们也要去选择一些专门的领域。从这样的意义上讲，现在许许多多哲学分支的出现乃是一种必然现象，是思想进步的标志。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时代的发展决定了哲学的发展。

至于哲学与哲学家人生经验的关系，我们可以从一切人生哲学中看出来。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几乎一切人生哲学都与哲学家的个人经历有关，唯意志论和存在主义是这方面的典型。尼采哲学是一种变态心理的产物。家庭的不幸、病痛的折磨、爱情的挫折，使他带着不同于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十九世纪末的德国社会，他的理论可以说是对个人不幸的抗议，他把这种不幸归因于社会，因此，他对个人不幸的抗议必然表现为对社会的抗议。存在主义哲学家基尔凯郭尔、海德格尔、萨特、伽缪的理论也都包含他们个人的人生体验。萨特加入过战俘的队伍，深深体会过现代社会给人带来的不幸，他的不幸是社会造成的，他的理论表现了法国二战期间一整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心理。所以我们说，没有他所处的那种特定的社会环境也便没有他那种独特的哲学。这一点也说明，哲学与哲学家人生经验的关系是哲学与时代的关系的一种曲折表现一哲学家是时代塑造的。诚如叔本华所言，人、不同于一般动物只生存在现在，人类有理想，靠着它，由检讨过去而瞻顾未来。哲学并不等于常识，也不是现实的附庸，不是关于世界的粗浅的浮面观念。就抽象程度而言，哲学毋宁是与现实相距最远的学科，但这丝毫不意味着哲学可以脱离现实。恰恰相反，哲学总是以抽象的理论形态出现，它使用的概念越抽象，它包含的内容越模柳，越具有不确定性，而它的覆盖面也随之越广阔。仅从这一点，就可以说，哲学包涵生活的全部丰富性。

正因为哲学离不开时代，所以它要倾听时代的呼声，反映时代的要求，表现时代的风貌。就哲学家是由特定的时代塑造而言，就哲学的重大问题产生于特定的时代而言时代决定哲学，哲学反映时代。下面我想就这个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二

哲学家站得高看得远，之所以这样，就在于哲学家并不只是简简单单地充当社会附庸，而是在充分研究他所处时代的同时不断地超越他所处的时代。整个西方哲学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哲学家只有超越他的时代才能透视他的时代。这就好比我们看一幢房子，如果我们只在这间房子里面看，我门是不可能充分了解这幢房子的，要了解这幢房子的全貌，我们既要把房子里面弄清楚，又要超出这幢房子站在这幢房子之外。维特根斯坦说过，我们要给世界划定界限就得站在这个世界之外，他讲的正是这个道理。同样，哲学家既要置身于他所处的时代里充分了解他的时代，又要站在他的时代之外来了解他的时代。哥德尔（Godel，著名数学家、逻辑学家）不完全性定理的哲学意义恐怕就在这里。哥德尔认为，任何系统中都有一个因素不能为这个系统本身所说明。换句话说，一个系统要借这个系统之外的东西才能获得充分的说明。如果把哥德尔的这个定理加以哲学的抽象，那么，我们可以说超越性是人类认识的根本特征，因而也是哲学认识的根本特征。

具体地说，哲学时代的超越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哲学具有预见性，因此，它是指向未来的。例如近代科学的原子论早在古希腊的德漠克里特那里就以哲学的形式表现出来，培根和狄德罗也曾以哲学的方式指出了分子的存在。达尔文的进化论已经获得了广泛的接受，但是，古希腊哲学家和以后的许多哲学家都表述过生物进化的思想，如阿那克西曼德曾说人是从鱼变来的。正由于古希腊哲李包含着许多天才的猜测，马克思才说它其有全面发展的萌芽。

大家都知道几年前出现的生物全息律理论。按照这种理论，一片树叶反映了一棵树的基本特征。拿人来说，人体的每一部位反映了人体的基本面貌。因此，医学可以按这种理论来为病人治病。比如，医生可以根据手上的信息来判断身体的其他部位是否患病。令我们感兴趣的是，莱布尼兹的单子论实际上也表述了这样的思想。莱尔尼兹认为整个宇宙是由单子构成的，每个单子就象一面镜子反映了宇宙的面貌，如果把这种理论用于人体，我们自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人体是由单子构成的，每个构成人体的单子也反映了整个人体的面貌。

以上事实无可辩驳地表明，哲学可以超出自己的时代提出一些预设性的东西，这些预设性的东西往往能启迪人们的思维，开阔人们的眼界。如果说没有假设就没有现代科学，那么，哲学家提出一些大胆的假设将有助于科学的进步。

其次，哲学的超越性还表现在它的理想性。理想以超越现实为特征，它是人类不满足于现状的一种表现。如果人们都满足于现状，社会就不会发展，时代就不会进步。因此，我们要提倡人们树立自己的理想，因为理想给人以希望，使人们的奋斗具有方向性，从而减少盲目性。思想家常常喜欢建立的一种精神王国或为人类绘制各种各样的理想蓝图。柏拉图的理想国，培根的新大西岛和马克思所设想的我们正在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社会都是人类追求理想性的表现。从本质上说，人即是理想性的存在，他能以超前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看待自己所生活的社会，因此，人不仅能从现在去看将来，而且能从将来看现在。对哲学家来说，未来向我们开敞着，它展示出的各种可能性不仅规定着人的现实生活目标，而且规定了现实生活的意义。所以只要哲学关心人和人的未来，它就必须为人类提供各种尽可能完满的预设。有了这些预设，人类才得以叫确自己的生活道路和人生目的。从这种意义上讲，哲学家乃是人类前途的设计师。

最后，哲学的超越性表现在它总是力图从常识中超拔出来。一方面，任何一种哲学都有自身独特的语言，这种语言的抽象性决定它只能潜入意识的底层，而不能停留于生活的浮面现象。就抽象程度而言，哲学语言无疑是远离常识的语言，它所表现的沉甸甸的思想是日常语言无法容纳的。尽管哲学离不开诗意的激情，但哲学语言是其他语言无法替代的，因此，一种哲学体系首先是一种自律的语言体系。离开这样的体系，哲学思想必然丧失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如果说平静不波的思想只能诉诸平静不波的语言，那么，哲学的生命必然与深沉的语言共始终。另一方面，哲学是不计功利的，它撇开了生活的个别因素而专注于世界的普遍实质。它既不是一堆了无生气的概念木乃伊，也不是现成的实用工具。它对社会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并且要通过各种中间环节表现出来。它可以满足人的精神需求，但不能满足人的物质欲望。如果以急功近利的眼光去看待哲学，那只能把哲学降低为常识。从认识论上讲，哲学首先是一种思维体操，它的功用不在于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物质利益而在于给我们的思维提供了锻炼的场所。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心正为名利所占据，而不愿进行沉思和默想。当外在世界的喧嚣打破了内心世界的宁静，我们深沉的哲学思考就面临着沉沦的危险，因此，我们今天强调哲学的超越性就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你还可能感兴趣

我要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