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记忆——致中国读者
《世界的暴烈呼吸》的故事发生在阿根廷。小说开始于1976年,也就是国内最后一次军事独裁开始的那一年。主人公艾米莉亚·达帕达是一个五岁的女孩,与她的母亲住在郊外的小镇上,直到一个7月的凌晨,在那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天,镇压者破门而入绑架了她的母亲,把幼小的艾米莉亚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家中,留在一个没有法律的国度里。
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也就是说,我的写作并非基于任何证词。然而我必须承认,如果之前没有写过《以我之名——恢复身份的故事》——在这本书中,我采访了五位出生在秘密羁押中心以及(或者)于幼时失踪、后来被非法领养的当事人,我将无法写出现在这本小说。痛不欲生的亲人们质问这些婴儿在哪里,并行动起来寻找他们。他们还活着吗?谁在抚养他们?如何抚养?对于失踪的孩子和婴儿,镇压者使用了与绑架成年人相同的邪恶逻辑:让他们的身体消失。他们也让出生记录消失,伪造各种证明和文件。1977年,妇女们(如今,她们的组织名为“五月广场祖母”)继续向军人、主教和法官们抗议,要求找回自己的孙辈。通过亲人们四十多年的寻找和“五月广场祖母”的不懈工作,今天,共计有一百三十名在童年失踪、成长于非法领养家庭的人士已被找到,他们恢复了真实的身份,并找回了自己的历史。
叙事与记忆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我们是否仅仅讲述自己记得的事?我们只是为了不要忘却而讲述吗?还是说这两者是同一件事?我们是为了理解记得的事情而讲述吗?我们如何回到过去,又如何在叙述过去时回到过去?
艾米莉亚被抛向了一场在瞬间失去一切的经历,她被迫忘记自己的来历,忘记她所有的过去。她小小的身体感受着一种无法度量的痛苦。艾米莉亚失去了她的妈妈和她的爸爸,还有她的祖母。她失去了玩具,家庭照片,父母唱给她的歌,穿过的衣服。
感谢上海作家协会的资助,令我于2016年在中国生活了两个月。我带着《世界的暴烈呼吸》的初稿来到中国,计划利用在华停留的时间完成对本书的修改。在这里,在与中国同事的交谈中,我得知阿根廷失踪儿童的话题——我们历史中如此悲伤的一页——总体上在中国并不为人所知。因此,得知我的小说将在中国出版,我倍感欣慰。
这个故事也与个体记忆和社会记忆有关。保存和遗忘,记忆和忽略。在记忆构建自身的同时,它会扩展,会自我调整,越来越精确,也会自我修改。在完成自己的工作时,记忆并不会固化,也不会停滞。记忆流动,寻找,带来,带去。记忆是一种孜孜不倦的建设,永不停息。
阿根廷独裁统治操纵了社会的恐惧,留下了沉默、审查和自我审查的痕迹。本书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不可能被讲述的时期。在那时,对某些事实的讲述是一种危险,决定讲出实情的人,无一不冒着生命危险。
随着我们开始在中小学课堂、大学、工厂、图书馆、广场、我们家里的私密氛围、甚至其他国家讲述这些故事,我们也会建构社会记忆。为了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讲述,带着故事可以成为一种工具的期望,期望它能帮助我们找到至今仍下落不明的近四百个孩子——现在他们已是不惑之年的女人和男人。我们也期待叙事能够找回声音,存在,以及体量。
记忆是一种需要。无论是生活,还是将过去带在我们身边,记忆都是不可或缺的。叙述是记忆的工具之一。在令一个宇宙运行的同时,通过叙述,我们向过去提出问题;与此同时,过去也在审视着我们。
建构记忆的练习会解除遗忘症,减轻麻木。静止不动的记忆会打破由历史编织成的故事,成为一种病态。与之相反,当记忆起作用时,它是动态的,关心它本身的颤抖,它会震动,激荡,坦承,追问,提出疑问,再次确认,走遍不同的地方,阅读资料。
记忆是充满活力的,它从一处到另一处,感到不安,加速运转,改变自己的节奏,靠近,保持距离,回归地点、人们、物品和文字。
记忆流动,点亮自己,变暗,又重新点燃自己,给予我们更多的生命。
安赫拉·普拉德利
201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