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溢出的意义
汪行福
张怡微让我一个《西游记》学的门外汉给她的新书《情关西游》作序,实在勉为其难。本来,读《西游记》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具体情节已经模糊,如果领受了任务再去读,难免过于功利。好在她的这本书并非一本故事书,而是对《西游记》和《西游补》的意义的德里达式的增补。哲学就是对意义的思考,我还能说上几句,故而应承下来,有了这篇不伦不类的序言。
《西游记》是家喻户晓的古代小说。长期以来,该书的诞生和作者一直成谜,虽经胡适和鲁迅等人考证,认定该书为明人吴承恩所著,但此说也未成定论。关于此书的价值和意义更是众说纷纭。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组》十五)之《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意即无论心神,还是欲念,都需驯伏,在此意义上,《西游记》不过是一篇劝喻贤文。
胡适的评论更为消极。他说:《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它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它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此处玩世主义是否就是西文的犬儒主义(Cynicism)?如是,则大有考究。犬儒主义本是希腊哲学的一个学派,创始人是西方先哲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而著名的代表人物则是大名鼎鼎的第欧根尼(Diogenes)。此君行为放荡,不拘礼节,善讥讽,爱骂人。在第欧根尼看来,不论权势、荣誉还是金钱什么都是浮云,而且日常人伦礼节也是虚饰。犬儒主义意味着愤世嫉俗。犬儒在西方传统中受到许多人的推崇,福柯就是其中之一。他认为,与第欧根尼相比,其他的希腊先哲都只不过是哲学家,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哲学英雄,因为他能以自己的生命实践着说真话的要求。但是,犬儒主义还有另一形象。在罗马时期,一些自命为犬儒的人东施效颦,表面上放浪形骸,落拓不羁,私下里却声色犬马,出入豪门,沦为玩世不恭的俗儒、贱儒,玷污了犬儒形象。我们不知胡适所用玩世主义何意,但无论如何,仅着眼于嬉笑怒骂和滑稽有趣,已使《西游记》迷们感到失望。
清人张书绅对《西游记》微言大义的评论为平实隽永: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即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如果人生在世各有正业,而人生正业又各有其道,如是则《西游记》就与我们有关了。张怡微把这段话作为题记,正是想把《西游记》作为一面镜子,让人透过这面镜子反观自己。《情关西游》是一种非典型的写作,体现了作者多方面的才能。文中既有对《西游记》故事疑点的释疑解惑,也有对人情世道的借题发挥,中间又穿插名家评论,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苦心孤诣。借用张怡微的微信公众号,这本书写的正是自怡微言。
作者的书名《情关西游》就埋有伏笔。孙悟空由石猴风化而来,本无情扰。作者指出:孙悟空无性,自然就没有生殖、没有情关。到明人董说的《西游补》才补入孙悟空的情难,情关对孙悟空才有了实指的含义,似乎书名未能涵盖《西游记》,重心完全放在《西游补》上。然而,情有多解。撇开《西游补》中的情难,情关之说也是贯穿全书的。虽然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无性、无情,但是,作者已道出自己一直情系《西游》。钟情是好的钥匙,正是情关西游,才有了这些自怡微言。另外,孙悟空虽然没有儿女私情,但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矢志不移,体现的不正是佛教普度众生的圣情吗?
书中有许多微言大意。在从卵生石猴到美猴王中,作者提到,孙悟空原为一石猴,乃自然造化,但自然在创造生命的同时,却不负责创造觉悟,也不自然和必然地催生出启迪。石猴是在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之后,才有了心、有了魔,也有了命运。这段话说得极有哲理。觉悟或心不过是善恶之官能,有了它,人才为人,但正因为有了它,也就有了心魔和记挂,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不也是走出伊甸园才开始有了觉悟的必要和救赎的愿望的吗?
在好名的石猴,未名的命运一节中,作者借孙悟空的名字谈到命名问题。孙悟空在书中有许多名字: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孙行者等,其中对他意义的是后两个名号。命名是成人礼,正是通过命名,个体的生命才进入人伦世界。虽然美猴王、齐天大圣这些名头很风光,但只有在他有了孙悟空、孙行者之名后才对自己的生命有了觉解。其实,命名是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中世纪的实在论与唯名论就争论名的意义。在实在论看来,名是事物的本质,我们可循名求实;而唯名论认为,命名是完全偶然的,它只是声音和符号,没有内在的意义。其实,这两种观点皆有囿限。名字固然是声音和符号,但被命名者一旦有了对自己的名的依恋、觉悟和忠诚,名字就有了贴己的生存论意义。孙悟空在西行途中几番负气离开又几番回头,就是圣人行迹中展开的名与行的辩证法。
一些人把《西游记》视为孙悟空的成长小说,但张怡微更多地把它视为一部悟道之书。孙悟空花果山称王,既有权力,又有自由和享乐,何不快哉?然而,孙悟空想到自己有一天终有一死时,忽然忧恼,堕下泪来。死亡是每个人贴己的有限性。西方古代哲人曾说哲学就是死亡的练习,海德格尔也有向死而生的说法。生死问题是孙悟空先感到烦恼的问题。他先是选择入阴曹地府,在生死簿上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以期长生不死。然而,长生不死之后,孙悟空却有了新的烦恼。就如波伏娃的《人都是要死的》中的主人翁雷蒙·福斯卡食了一种神奇的药,可以长生不死。但他在活到了六百岁,阅尽人间百态之后,不死对他已经是一种折磨和天谴,以至于后他用拐杖不停地敲打着死亡之门,呼喊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因为对不死的人来说,一切选择都无意义,一切可以再来,没有喜也没有悲,也就没有了触情生情的缘由。怡微在书中多处思考了这个问题。在不老与长生中,作者借有缘吃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的诗句谈到,长寿不是件高兴的事,自有苦处,也惹来险难。在心猿与心魔中又指出,《西游记》由孙悟空的小我意图起始,他先是畏死,但等求到不死之方后,仍觉不放心。这说明,不死不足以诠释永生,永生问题比不死问题更深沉、更幽暗。正是经历了西行的磨练,孙悟空才逐渐悟到: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只有到了此时,孙悟空才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超越了生死的心魔,进入到永生之境。此中所悟之道固然是佛理,但也可通达俗世。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之途中难道不也想超越小我,求得终极关怀意义上的放心吗?
在《情关西游》中类似的思考还有很多,读者可以与作者一起去思考、去证成。理解全书的总纲在书的结尾:如果说《西游补》写得好的是关于人的处境的勾画,行者是行者的镜子,我们却照出了自己的情难。泛而言之,《西游记》的意义不就是:行者是行者的路,我们却照出我们的人生。
序二 多元融通成为可能
竺洪波
早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情关西游》初版的目录表,其中游戏与西游、从卵生石猴到美猴王、孙悟空学本领等流畅、醒目的标题,给我的感觉:童书。及待读到全书,我像许多喜欢追星的小伙伴一样被彻底惊呆了:说童书并非全错,它选题清雅,结构奔放,所述故事优美,文字流畅;开本装帧也是小册子(7871092 1/32)童书的通常开本的形式,封面右上、左下分别装饰着两幅儿童卡通图片,尤其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上架建议上赫然写着:文学·随笔。然而它又确实是一篇篇立论新颖、论述严谨的小论文童书与学术论文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形态在这本《情关西游》里得到了融通。
我要思考并抒发的是:这种神奇的融通如何成为可能?又是如何实现的?
一、 体悟与思考
《西游》之情,不同于《红楼》之男女爱情,它指向信仰、追求、忏悔、救赎这些人类学本体论问题,是谓圣情。《情关西游》作为自怡微言(本书初版汪行福先生序),记录着张怡微对《西游记》的个性化(也包含一些情绪化)的心灵体悟,以及探索文学经典微言大义的理性思考。
张怡微少年成名,形象清丽,吸引粉丝无数。但对于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和心灵受难比如盛名之下如影相随的困惑、求学期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大家并不了解。那么请看心猿与心魔一节文字吧!她借孙悟空的求道故事抒发了对长生、安心(修心)等人性问题的感悟。经她勾勒的《西游记》人生格言有: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第十三回)
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第十七回)
一念才生动百魔。(第七十八回)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第八十五回)
张怡微告诉我们:人生的障碍不在外部世界,而在自己的本心,心魔(私念和贪欲)不除,就不能心安,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幸福,即或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孙悟空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那种长生(《心猿与心魔》)。她还说过,如果你欲望太盛,心神不宁,那么长寿不是件高兴的事,自有苦处,也惹来险难(《不老与长生》)。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对《西游记》金丹大道也即长生主题的颠覆性理解。
联系她在初版《后记》中的真情倾诉:因为遇到过不少人生的风浪和险难,所以文学就是我的避风港,《西游记》更是我孤独生活中的乐观源泉,正是它在我困顿的时候,给予我安宁、有乐趣的角落;我受《西游记》安抚与启迪的是这样一幅对子: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在成长修炼心安神定的征程中,福老、仙童是我纸上相逢的知音:既然仙人都难免有苦恼作伴,又何况我们普通人类呢!可知这种深刻的感悟来自女作家真实的心灵,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同时,当心灵感悟与思考相结合的时候,这种对人生意义的认识和自我解剖就达到了明心见性,直至本心的深度,或者说感悟被赋予了溢出的意义。
二、 从《西游记》到《西游补》
《西游记》结构完整,没有续写的可能和必要,所以现存《后西游记》、《续西游记》等续书基本乏善可陈。但是,正如老子所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它是一个灵动的空白结构,可以任由后人穿插和填空。严格地说,《西游补》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续书,而是一部嵌入文,镶嵌在火焰山故事之后、唐僧金光寺扫塔之前,如果不是因为篇幅过大,足以独立成书,其情形与陈光蕊江流儿等故事的增插没有两样。
关于董说《西游补》的主旨,历代众说纷纭,或曰凿天驱山,出入老庄,或曰逆数历日,孤臣心事,尤以鲁迅所论有代表性:全书实于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于宗社之痛之迹少。(《中国小说史略》)但张怡微回归本色,删繁就简,归为情关二字。把《西游记》与《西游补》融会贯通,并以情关串联主题,所谈深入浅出,举重若轻,不失为这本《情关西游》的亮色。
请看张怡微的立意。《西游记》以取经为主题,但须遭千魔百怪即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其中即有情关:四圣试禅心,绊住了八戒;西梁女国,唐僧好不容易挣脱了(爱情的)是非圈。(《情关、情种与情路》)那么,孙悟空的情关又在何处?《西游记》中的孙行者通天彻地,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不知情为何物,一生不为情困,于是她机敏地把目光投向了《西游补》。
《西游补》叙写孙悟空入梦,为鲭鱼扰乱,迷惑心猿,先后入古人世界、未来世界,忽化美女,又做阎王,寻秦王,遇关公,勘秦桧,拜武穆,既见风流天子,又逢大考盛况,林林总总,迷迷幻幻,后由虚空尊者点化梦中醒来,乱穷返本,情极见性,孙悟空打杀鲭鱼精,收束放心,重新回到取经征途的正道上来。
张怡微认为:《西游补》的价值在于对情的造型与延展,鲭鱼精是作为一种情欲的象征而存在的。它不是一个劫难的实体,而是一个空间的隐喻,象征着孙悟空的在世处境(《情的造型与延展》)。按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梦,即是个体欲望的宣泄和替代性满足。她引录《西游补答问》说明这一观点:
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西游补》者,情妖也;情妖者,鲭鱼精也。
此正是补《西游》大关键处,情之魔人,无形无声,不识不知,或从悲惨而入,或从逸乐而入,或一念疑摇而入,或从所见闻而入。其所入境,若不可已,若不可改,若不可忽,若一入决不可出。知情是魔,便是出头地步。
遭受并战胜鲭鱼精的诱惑,标志着孙悟空形象(性格)的转型。在过去,他盲目自大,恃力胡为,普天神将,莫能禁制,与《西游记》归于禁锢一咒的构思不同,《西游补》却将触角深入孙悟空的内心,呈现了行者少见的自我怀疑(《情的造型与延展》),穿过了心理迷失和认识困境,走向了性格的成熟,同时弥补了《西游》人物特别是孙悟空情缘的不足,从而开辟了丰富的心灵胜景(《行者与容器》)也是一个无助、焦灼、彷徨的新的精神领域(《虚无与情难》)。
三、 民族传统与世界性现代视野
众所周知,《西游记》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宝典。《情关西游》也理所当然地涉及儒、释、道三家文化的精华,其中为醒目的是在肯定佛道融合的基础上揭示孔孟儒家情怀。张怡微将清人张书绅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由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一语作为书前题记,显然有以儒家思想为全书统率的立意:立正业,求正道,成正果,即是以《西游记》为修心的指引,也即前人所谓悟之者即可成圣。张书绅《新说西游记》向有《大学》别体之誉,认为读《西游》者即可释厄、明德、达至善,张怡微在本书醒目位置安放这则题记,说明与其发生了真切和深刻的共鸣。
明清两代,《西游记》阐释蜂起,谈禅、证道、说儒,不一而足。张怡微继承了鲁迅先生的精神,采纳明人谢肇淛求放心说为主题的正解。查谢肇淛原文如下:
《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五杂俎》卷十五)
她认为孙悟空道心开发(长生意识的觉醒)之后又遇迷津,自由欲极度贲张,无法无天,大闹天宫,需要收束放心,自我砥砺,显然,踏上漫漫取经路获得救赎才是正果(《孙悟空学本领》)。
另一方面,由于作者求学经历的特殊,《情关西游》又具有开阔的世界性现代视野。民族传统与世界性现代视野的融合,构成她解读《西游记》的又一个重要维度。
《情关西游》初版有一个副标题:从《西游记》到《西游补》,其视阈显然与西方文论中的互文性理论有关。张怡微融会《西游记》与《西游补》,是以洞悉两者的互文性为基础,在《情关西游》的相关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书客观存在的互文性不同文本的间性关系。同时,书中确实多次出现了互文性这个前沿性术语。不容否认,这里面显示出作者自觉的必然性选择。
从方法论上说,张怡微采用了德里达式的增补,或曰修正阅读的方法。所谓德里达式的增补,是指文学批评对文本意义的不断派生和发挥,它寄生于原作但超越原作,是对原作的修正性阅读;而修正阅读是一种创造性阅读,但也是危险的阅读,因为它有可能由于过度阐释而偏出原作初的愿望,脱离德里达所谓的记忆的逻各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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