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导读
/ 黄禄善
黄禄善，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教授、外国通俗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主持完成国家社科研究项目英国哥特式小说研究和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英国通俗小说史，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等发表论文30多篇，并出版《美国通俗小说史》等专著7部、《美国的悲剧》等译著11部；还先后受长江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和故事会文化传媒的委托，主编世界文学名著典藏域外故事会等大、中、小型外国文学丛书12套，近280种。系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2018年被中国译协授予资深翻译家称号。
社会悬疑小说（social suspense fiction），又叫黑色悬疑小说（black suspense fiction），是在硬派私家侦探小说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类通俗小说。它成形于20世纪40年代，在50年代和60年代最为流行，其最大特色是充满了紧张的悬疑。同硬派私家侦探小说一样，这类小说也有犯罪，也有调查，然而它关注的重点不是侦破疑案和惩治罪犯，而是剖析案情发生的扑朔迷离的背景和犯罪的心理状态。作品的叙事角度也不是依据犯罪事实的调查人侦探，而是依据与神秘事件有关的某个当事者或案犯本身。往往这些当事者或案犯是处在社会底层的反英雄，如三教九流的私家侦探、前警察、退伍老兵、流浪汉、刑满释放者、蓝领工人，等等。而女主人公，则以反派人物居多，虽说外貌美丽，但生性淫荡，善于操纵和驾驭男人。他们犯罪的原因每每是出于贪婪、愚昧、自私、负心或性堕落，甚至是出于难以言状的心理扭曲或心理缺损。伴随着这些小说主人公因人性缺陷或因病态心理的驱使而陷入越来越可怕的犯罪境地，故事的神秘和悬疑也越来越强，从而激起了读者的极大兴趣。
20世纪中期美国黑色悬疑小说的流行与同一时期兴起的黑色电影运动密切有关。二战极大地冲击了美国社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思想、道德观念的深刻变化。人们不再沉醉于徘徊了一个多世纪的孤立主义的和平美梦，而是对未来充满了担忧和恐惧。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怀疑心理、悲观意识和失望情绪开始在社会上泛滥。受这些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美国好莱坞的一些导演开始编导表现人性丑陋、人生虚无的黑色风格电影。最先获得成功的是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 1906-1987）。1941年，他根据达希尔·哈米特的《马尔他猎鹰》（The Maltese Falcon, 1929）编导的同名电影在各地上演后，出现了罕见的火爆场面。紧接着，斯图尔特·海斯勒（Stuart Heisler, 1896-1979）把达希尔·哈米特的另一部小说《玻璃钥匙》（The Glass Key, 1930）搬上银幕，也取得了同样的效果。在这种情况下，其他导演也竞相编导具有同样主题风格的黑色电影，从而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起初，许多导演只是仿效约翰·休斯顿和斯图尔特·海斯勒，改编一些硬派私家侦探小说，尤其是一些名家的作品，如雷蒙德·钱德勒的《长眠不醒》（The Big Sleep, 1939）、《湖中女人》（The Lady in the Lake, 1943）等等。随着运动的深入，一些人开始编导原创性的黑色电影。在这些电影中，主人公已不是任何意义的侦探，而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有着种种人性弱点和生理缺陷，与罪恶世界有这样那样的联系。整个主题风格依旧表现人性的阴暗面，强调人生的残忍、污秽、疑虑、浮躁、挫败和虚无。至于情节，则以紧张的悬疑为主要特色，往往是上述特征的男主人公与一个美貌女子邂逅，该女子利用自己的美色勾引他，进而操纵他犯罪，而反过来，她也在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中走向毁灭。鉴于这类电影十分受欢迎，从而促使一些通俗小说作家开始创作具有类似主人公、类似主题风格、类似情节的通俗小说，于是黑色悬疑小说应运而生。
一般认为，美国黑色悬疑小说的鼻祖是康奈尔·伍里奇（Cornell Woolrich, 1903-1968）。1940年，他的第一部黑色悬疑小说《黑衣新娘》（The Bride Wore Black）问世，顿时引起轰动，他由此被称为20世纪的爱伦·坡和犯罪文学界的卡夫卡。紧接着，他又以自己的本名和笔名陆续出版了17部黑色悬疑小说，其中的《黑色帷帘》（The Black Curtain, 1941）、《黑色罪证》（Black Alibi, 1942）、《黑夜天使》（The Black Angel, 1943）、《黑色恐惧之路》（The Black Path of Fear, 1944）、《黑色幽会》（Rendezvous in Black, 1948）同《黑衣新娘》一道，构成了他的著名的黑色六部曲。其余的《幻影女郎》（Phantom Woman, 1942）、《黎明死亡线》（Deadline at Dawn, 1944）、《华尔兹终曲》（Waltz Into Darkness, 1947）与《我嫁给了一个死人》（I Married a Dead Man, 1948）等等，也承继了同样的黑色悬疑风格，颇受好评。与此同时，他还在《黑色面具》等十几家通俗小说杂志刊发了大量的中、短篇的黑色悬疑小说。
夏洛特·阿姆斯特朗（Charlotte Armstrong, 1905-1969）是继康奈尔·伍里奇之后又一杰出的黑色悬疑小说家。她于1905年5月2日出生在美国密歇根州瓦尔肯。父亲是铁矿工程师，系美国公民，而母亲则来自英国康沃尔。在当地中学毕业后，她入读威斯康星州立大学，毕业后，去了纽约，先是替《纽约时报》处理分类广告业务，继而在一家会计公司当秘书，还干过一段时间的时装新闻记者。1928年1月，23岁的夏洛特·阿姆斯特朗同广告商杰克列维步入婚姻殿堂。婚后，她辞去工作，专心照料丈夫、子女的饮食起居。平和的家庭生活给她提供了大量的闲暇时间，她遂开始了文学创作。起初，她的作品多是一些诗歌和剧本，其中《最欢乐的日子》（The Happiest Days, 1939）和《伊莎贝拉的戒指》（The Ring Around Elizabeth, 1940）还曾在百老汇上演。1942年，夏洛特·阿姆斯特朗转入犯罪小说的创作，首批推出的是以麦克·达夫为业余侦探的《下注吧，麦克·达夫》（Lay On, Mac Duff, 1942）、《威尔德姐妹案宗》（The Case of Weird Sisters, 1943）和《无辜的弗劳尔》（Innocent Flower, 1945）。尽管这三部曲含有较多的侦探小说成分，但作者关注的重点已不是调查案情或惩治罪犯。接下来，夏洛特·阿姆斯特朗又推出了更加离经叛道的黑色悬疑小说《未受怀疑》（Unsuspected, 1946）。该小说获得了极大成功，翌年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再次引起轰动。从此，她将精力主要用于黑色悬疑小说创作，到1969年7月18日因病在加州逝世，已累计出版黑色悬疑小说26部，名篇有《巧克力蛛网》（The Chocolate Cobweb, 1948）、《黑眼圈陌生人》（The Black-Eyed Stranger, 1952）、《最好吃掉你》（The Better to Eat You, 1954）、《一瓶毒药》（A Dram of Poison, 1956）、《女巫之家》（The Witch House, 1964）、《礼品店》（The Gift Shop, 1966），等等。这些小说都一版再版，畅销不衰，直至今日，还不断有新版问世，其中不少被搬上电影银幕，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恶作剧》（Mischief）问世于1950年，当即成为畅销书，并入围爱伦·坡奖最后名单。《纽约时报》刊文称赞该书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恐怖悬疑小说之一，《纽约客》也载文赞其是恐怖和悬疑的完美、冷酷的结合。1952年，这本书又被改编成电影《无须敲门》（Dont Bother to Knock），由罗伊·贝克执导，玛丽莲·梦露主演。该影片的持续高票房价值足以在整个西方通俗小说界刮起夏洛特·阿姆斯特朗旋风。1991年，时隔近40年之后，知名导演里克·伯杰再次将它搬上电影银幕，并更名为《保姆》（The Sitter），由金·迈尔斯主演，从而在西方通俗小说界再次掀起夏洛特·阿姆斯特朗热。21世纪前20年，随着女作家吉莉安·弗琳（Jillian Flynn, 1971-）的《消失的爱人》（Gone Girl, 2012）等小说走红，该书又被挖掘出了新的价值，被读者当成家庭黑幕小说经典（classic domestic noir）顶礼膜拜。2004年，美国大型读书网站Goodreads根据读者的投票，列出了20世纪中期西方最受欢迎的32部经典家庭黑幕小说，其中夏洛特·阿姆斯特朗的《恶作剧》位列18。
像《未受怀疑》《一瓶毒药》一样，《恶作剧》讲述了一个令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悬疑故事。纽约一家豪华酒店内，《星报》编辑兼发行人彼得及其妻子露丝即将参加晚间一个重要社交活动，不得已将9岁的女儿邦妮交给一个临时保姆内尔看护。岂知内尔是一个外表矜持、内心不安分，且心理有严重障碍的年轻姑娘。一俟雇主彼得和露丝离去，她便迫不及待地安顿邦妮上床，接着打开露丝的手提箱，翻找出里面的珠宝、香水、衣服、鞋子，自我装扮起来。在卧室转了一圈又一圈舞步之后，她开始翻开桌上的电话号码簿，随机打起了恶作剧电话。电话引起了多个家庭主妇的咆哮如雷，也引起了相邻房间一个情场失意的男人杰德的注目。他刚刚与女朋友林恩有过一次激烈争论，彼此都不服输，悻悻然离去，这也意味着彼此恋情的可能终结。因而，当内尔轻佻地邀请杰德进房饮酒时，杰德便下意识地答应了。随后，两人的调情被邦妮撞破，这时，内尔暴露了凶残的面目。
正是通过杰德，夏洛特·阿姆斯特朗不但编织了错综复杂的恐怖情节，还探索了小人物身处绝境、面对巨大压力时的心理变化和人格重塑。一开始，杰德是以愤世嫉俗的身份出现的。他嘲笑林恩街边施舍乞丐的天真，自己却被内尔引诱落入了陷阱。很快，他意识到内尔疯了，必须寻找一种妥善的办法逃离魔掌，同时又不让邦妮与这个疯女人单独相处。但是，由于沟通不畅，以及误解和延误，他屡屡没有成功。内尔不仅仅是一个恐吓小女孩并威胁要毁掉一个倒霉男人的生活的精神病患者。也会引发周围每个人的恐惧。读者就是在这样的紧张的悬疑节奏中，逐步走向故事高潮，最后到达意想不到的结局。
某种意义上，夏洛特·阿姆斯特朗还探讨了人们的社会行为方式及其外表下隐藏的焦虑。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显得很焦虑：彼得对他的演讲感到紧张，露丝对她的女儿感到紧张，林恩对杰德感到紧张，埃迪对内尔感到紧张。唯一例外是内尔。她首次出场时，显得出奇的安静。彼得因即将到来的演讲而心烦意乱，没有过多关注，但露丝立即因其完全不需要取悦而感到不安。埃迪在一旁紧张地插话，好像在帮这个蠢蠢的固执的女孩打掩护似的，而她自己却在一边袖手旁观。好像就该不停说话，熬过尴尬的沉默。内尔不受任何潜在的中产阶级恐惧的影响，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产生的影响。她是纯粹的本我，是青少年鲁莽的远景上升到噩梦的沸点。
总之，夏洛特·阿姆斯特朗不愧为一流的黑色悬疑小说大师。她的《恶作剧》熔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于一炉，在一个似乎分崩离析的世界中努力寻找意义和稳定。尽管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这本书依旧散发着魅力，吸引一代又一代粉丝。
书单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