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夏文明发展史上,自秦岭发源纵贯巴蜀的嘉陵江,曾经留下众多谜题:
从漾水、西汉水、汉水,到故道水、渝水、嘉陵江,这些名称是如何演变的?其源头究竟在哪里?吴道子《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图》画的是哪一段?
从金牛道、米仓道、故道,到大散关、阳平关、天雄关,在这条河上发生过什么大事?存在过哪些古国和族群,又是怎么消失的?
从伏羲氏、秦穆公、范目,到诸葛亮、武则天、蒙哥,历史上的风云人物都在嘉陵江留下过怎样的故事和启示?
面对五彩斑斓的自然山水、错综复杂的历史之谜,今天我们如何认识这条河?
本书作者历时多年,沿着古代学者郦道元的足迹,通过实地踏访,对《水经注》等历代典籍的记述进行勘验查证,以历史与现实比较呈现的方式,对嘉陵江流域古代至近代的社会发展,直至走向现代化的进程进行文学化解说,从而帮助读者了解嘉陵江这条独特的河流。
而历史典籍与各地方志关于嘉陵江的记述浩如烟海,我们的阅读如何突围?《嘉陵十卷》独辟蹊径,选择以一座城市代表一个历史时代,如秦穆公霸西戎开发天水、韩信走故道暗度陈仓、杨难当建仇池国割据陇南、唐玄宗避难入蜀造就蜀道繁荣,以至余玠打造长嘉抗蒙八柱、蒙哥命丧钓鱼城等。嘉陵江从北到南的浩荡奔流,恰好与各历史阶段的重大事件一一对应。作者如一个经验丰富又幽默风趣的向导,顺着江流方向与历史演进的逻辑,将考察阅读成果铸成一把解谜的钥匙,让读者也能深入其间,与嘉陵江这条伟大的河流真诚交流,从中获得无穷乐趣。
探问母亲河那些谜题
母亲河,历来是一个具有崇高属性的名词,很多民族、很多地区、很多人都有自己认定的那样一条母亲河,说起来都有一种亲切感和神圣感。我也不例外,很早就有了这样的概念。
我出生在两条大河环抱的渝中半岛,从小陪伴我的便是长江、嘉陵江。那时重庆城的居民习惯把长江叫作大河,把嘉陵江叫作小河,故有俗语,小河淹死旱鸭子,大河淹死会水人。这一点我有亲身体验。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跟着上中学的哥哥去长江游泳。原打算从南纪门川道拐下水,放滩至东水门上岸,2000 来米距离,搭上激流很快就能到,比坐公交车还快。但那天运气不佳,恰逢长江发沙水,江水挟着泥沙,浑浊呈红色,水流比往日更急,很快就到了望龙门。再一看,糟了,望龙门缆车下站台已淹没大半,只露出半截混凝土平台和一圈铁栏杆。眼看就要撞上站台,便听到哥哥大喊:抓住栏杆!抓住栏杆!
我踩着水奋力一跃,双手撑住平台,让上身离开水面抓住铁栏杆。但两条腿仍被冲进了平台下方桥洞,仿佛突然出现的水鬼要把我拽往地狱。幸亏我有个水性一流的哥哥,他身手敏捷地蹦出水面,攀上站台翻进去,反身倚着铁栏杆抓住我的手,硬把我从水鬼手里抢了回来。我的胸部、腹部和双腿被粗糙的混凝土刮出道道血痕,从此我对长江便多了几分敬畏,再不敢轻言挑战。
相较之下,嘉陵江要温柔得多,水流很多时候都比较清澈、平缓,仿佛老天爷专为我们准备的一个天然游泳池,身浸其中,便有一种亲切感。而我们在嘉陵江里创造的玩法也更多,乘浪、梭巷、吊舵、扒趸船跳水,以及打水仗等等。放滩也分了快慢,涨水时搭急流叫放快滩,江水平缓时叫放慢滩。总之,嘉陵江给了儿童少年时代的我更多的快乐与新知,犹如母亲给予孩子数不清的爱与唠叨。
不过,洪水季节的嘉陵江也有让人惊心动魄的时候,犹如温柔的母亲偶尔也会露出严厉的一面。有一次我们跟另一条街的崽儿玩起了打水仗,双方在水里排成阵势,都把手掌蜷成瓢状撮水互攻。那天对方人多,攻击力超强。我们不甘败退,顽强反击,惹起对方怒火,撮水变成了互殴。不知谁仿效电影里的败军之将,英勇地喊了一声:撤退!于是我们反身光荣逃亡。
我的逃亡有点狼狈,打水仗几乎将体力耗尽,此时只能任由江水带着漂流。突然听得一声喊:崽儿你不要命哪?下面是夹马水!我不禁浑身一颤,才发现自己已被江水冲到了四码头,是趸船上一水手冲我呼喊。猛然惊觉,我拼了命地往岸边游,总算脱了险。扭头回望,不寒而栗,差点被冲进了夹马水!
夹马水是朝天门两江汇洪水季节的特有现象,嘉陵江与长江在此撞击出一道堤坝般的怒涛,长长地延伸出去,很久才渐渐隐没。相传三国时刘备令赵云督守江州,赵云扎营渝中半岛沙嘴滩头,一匹骏马落水两江汇,也没逃脱覆亡命运,故称夹马水。马且如此,何况人乎?
长大以后忙起来,就很少下河了。偶有闲暇,到码头凭栏眺望,儿时情景再现眼前,便多了些好奇与遐想。嘉陵江的奔流行程仿佛一首规模宏大的交响诗,尾声在此,它的序曲、主题和变奏又怎样呢?由此有了寻根嘉陵江的想法,却一直难以成行,总有忙不完的事,直到有一天去了秦岭太白山。
太白山为秦岭主峰,号称西北之极,但名气却不及华山和终南山。它似乎有一种与世无争、包容大度,虚心收纳众山精华入怀的迷人气质。我便是为那不同凡响的气质所着迷而去的。
在太白山碰到两位与我年龄相仿的摄影师,两人各背一只大背包,里面除了各种摄影器材,还有登山和露营的装备。他们是一对夫妻,曾是地质勘探队员,退休后不忘本行,喜欢行走各地,登山摄影,也作地质考察。
为了拍摄太白山美景,夫妻俩已经来过六次,每次设定的目标都是登上主峰,拍摄日出和云海。无奈天难从人愿,六次努力登顶,五次遭遇失败,多因天气突变风险陡增不得已撤退。但两人从未放弃,第六次终于登顶成功,拍下的照片在全国比赛中获奖。这次是他们第七次登太白山,只为喜欢这山。
听说我来自重庆,已经走过秦岭终南山、翠华山、圭峰山和华山,两人好奇地问,是不是我也从事 过地质工作,我说不是,只是喜欢这些山,仁者乐山,我大言不惭。两人笑起来,又问我,去没去过代王山?
代王山也属秦岭,是嘉陵江源头之山,我虽向往,却一直未能成行。我有些窘迫地解释说,有计划以后去。
以后是什么时候?男地质队员皱起眉头看我,询问变成了质问。不待我回答,又说,同一条嘉陵江,朝天门是江流之尾,代王山是水源之头。若只知其流,不知其源,就说不上了解那条江。没有智者乐水,哪来仁者乐山?说罢又抱歉地一笑,说,跟你说着玩呢,别介意。今天天气好,我们还想登上拔仙台。你慢慢爬山,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勉强。
我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与两位老地质队员相比,登山和爬山的差异已经明显得如同鸿沟。同时也明白了山与水的真正关联,如不能完成计划中对母亲河嘉陵江的踏访考察,我永远没有资格自认仁者乐山。
时不我待,我开始认真作行程准备。首先把以往散点式走过的嘉陵江沿线图片找出来,按时间和地域顺序做成可用的资料集。接着查找历代典籍和地方志中关于嘉陵江的记载,了解历史上发生过的重要事件和相关人物故事。很快我发现了一些让人困惑的谜题。
历史上对于华夏大地河流水情的记载,最权威的是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令人意外的是,该书竟然没有嘉陵江这个词,与其相关的仅有嘉陵水和嘉陵道,且都一语带过,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细节描述。细读下去,才在《水经注》卷二十里,据其对秦岭以南多达数十条河流的描述,找到了与今日嘉陵江各段方位相吻合的记载。原来从先秦到南北朝,这条河还没有统一的名称,而是各段命名,分别叫漾水、故道水、西汉水、汉水等。对于重庆段的记述也只有一句话:(汉水)又东南过江州县东,东南入于江。
我所见的典籍里最早出现嘉陵江一名,是公元七世纪唐高宗时代道宣法师所撰《续高僧传》对阆中环境的描述,且仅出现一次,并没有涵盖嘉陵江全流域。整个隋唐时期,就连嘉陵江注入长江之处的城市渝州(今重庆),也仍称这条河为渝水,而非嘉陵江。嘉陵江什么时候才成为通称的,这成为一大谜题。
嘉陵江的第二大谜题,是《尚书》记载的嶓冢导漾,东流为汉里的汉,究竟是指今天的汉江,还是嘉陵江?此问题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争论开了。直到今天,还有陕西宁强县汉王山古汉水源,与甘肃天水市齐寿山西汉水源两个说法,形成一个汉字,两种表述的文化奇观。
嘉陵江的谜题还有很多。比如,白龙江、故道水、西汉水,谁才是其真正的源头?唐代画家吴道子《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图》所画山水是其中的哪一段?等等。面对这些谜题,我不禁发问,古代巴蜀地区人们赖以生存的这条河究竟有着怎样的变迁史?它曾经的名称究竟叫什么?这里究竟发生过哪些重大事件?何人于何时在此留下了带给人们生活改变,甚至影响历史进程的业绩?